聊城失守的真象
十一月十二日晨,范回到聊城后,有人报告说:昨夭晚上东阿艾山方面有汉奸在黄河搭浮桥(此时黄河已改道,系河槽积水),鬼子有渡河的样子。接着又有各方面情况,说鬼子增兵,显然有对聊城地区进行扫荡的模样。当时范命令王金祥的二支队速赴东阿伏击敌人。命令是给王金样下的,但王金祥未去,是我的同乡副司令赵振华带队去的。由于领子弹领东西事,罗嗦了一阵,这个部队到晚上九点钟还未动身,可能是午夜时才走的。这天上午好象记得范筑先将军把我们党的负责人张霖之,政治部副主任姚第鸿,高级参谋袁仲贤、高级参议张郁光等同志相继请到司令部,征求了他们对于形势的意见。他们谈话我没在场,不知道谈的什么。但是谈话后,范告诉了我他的决定。大意谓:坚壁清野,迎接鬼子的扫荡。他本人决定退出聊城,在城外指挥战斗。这显然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意见,他本人原是主张硬拚的。当天下午,范召集有关人员开了正式会议。我记得到会的有王金祥、赵玉坡(秘书长)、姚第鸿、袁仲贤、刘佩之(军法处长)、郑佐衡等人。在会上范宣布了坚壁清野的方针,决定十三日,总政治部、机关学校等非战斗人员和一切不留下守城的部队及总司令部连夜撤出聊城。并动员群众撤出,藏粮,坚壁清野。守城部队留一小部分,刘佩之担任城防司令,郑佐衡担任副司令。
十一月十三日上午,范又召集军事人员开了会。会开始后,范要赵玉坡参加一下,我出去使人喊赵玉坡,不知有什么事就未再回去。但我记得这次不算什么正式会,只是由王金祥把一些调来聊城准备集训的支队司令叫来,范向他们讲了讲话。事后范告诉我说:是要他们远路的先回去,保护地方。路近的,要他们待命参战。纪念抗日一周年的会,暂时延期几天,待鬼子扫荡后再接着开。
这一天上午,政治干校,军事教育团,报社等单位都已撤出聊城。但是已随政治干校出城的张郁光同志,下午又回到司令部。我说:“你怎么又回来啦I”他说:“我见总司令还未出城,觉着先出去不好I”我说:“总司令准备最后一批走!"
这天整日都在搬家,老百姓也有外逃的,晚饭后,使人在街上敲锣动员老百姓外逃,各机关也都连夜出城。
范的家属是十一月十四日早四时左右才乘卡车离开司令部,撤到全由我们共产党掌握的十支队的后方馆陶一带去了。家属走后,范问总司令部搬走了没有?姚第鸿同志说他是最后一个。这时,范就率司令部的人准备动身。不知什么事,耽搁一会,天就明啦。约九时左右,传令员报告敌人十八辆汽车到距离聊城十八里路的李海务。这时范命令起身,自己先走出门去。范的勤务员肖守俭向我说:“你的马备好了,总司令在外等你,快走!”我走出司令部,范还未出大门,迎面来了国民党鲁西行辕主任李树椿和省政府一位姓沙的。我当时好象听李说是由临清败退下来的,又象是由张秋镇或阿城来的,当时范还问他们那里敌情怎样,李说昨天晚上撤出的,今天早晨敌人就可能占了。当时李打扮的很朴素,象卖土布的商人,穿着兰布裤,扎着黑色腿带。姓沙的手里还拿着个棍,说话张牙舞爪象个二鬼子。这时范的司令部办公室已经撤完了,范把他们让到司令部东边的房子里去谈话。因为当时李在名义上是范的上级。他们说话我们都不好在场。他们谈的什么,我一点不知道。约十一点时,范的传令员和肖守俭都在嘟嘟嚷嚷地骂李树椿,嫌他老是不走。此时急得姚第鸿同志屋里屋外的转圈子。姚向我说:“总司令是喜欢戴高帽子的人,李树椿不知又灌什么米汤哩!”后来传令员包围姚第鸿同志要他冲进去,催促总司令起身。姚真的气呼呼地冲进去,要总司令快走。我们在门口看到范已经站起来,还有王金祥、李树椿等人也站起来欲走,后来又说吃点东西再走,便又坐下。接近十二时的时候,敌人的飞机绕城侦察,因飞得很低,惊得街上的战马嘶嘶乱叫。这时,姚第鸿又去催了两次,气得姚也乱骂李树椿和姓沙的。
范筑先将军陪他们吃了饭,喝了水,又罗嗦了一阵,送他们走时,已经是下午四时了。我记得当时范还要秘书主任赵玉坡等儿个人随李树椿等一块出城。是出的西门。王金祥还单独多送了儿步。送走他们后,范刚回到司令部门口,西南方面的护城堤已开始战斗。不一会有人报告在城外防守运河大桥和外围据点的王来贤民军第一路军的两千多人,没有退到东关和城里来,全部向城北逃跑了。这时枪响得很急。范正欲上马出去(当时北门和东门都还可以走),王金样惊惊慌慌地跑到范跟前说:“总司令1我是不是出去把队伍截回来(指王来贤的人),接总司令走!”范这时候显然觉得截回队伍较好。稍微犹豫便说:“可以l”接着副官长赵文魁也说:“司令,我是不是也跟参谋长一块去!”范也说:“可以!”赵便带着儿匹马从司令部门口朝东走了。他们走后,枪响得更紧,四面已被敌人围了三面。我们回到司令部时,护城堤已全部失守了。我们大家都挤到参谋处的大房子里去,这里向各县通电话方便。我便立刻向堂邑要电话,要牟西山的八支队火速来援。接着还向阳谷打了电话。这时候我才发现赵玉坡也回到司令部。范问他为什么未跟李树椿他们一起走。赵说他们未让他坐车,就自顾坐上汽车走了。他一个人走了三里多路,敌人打枪又回来的。我当时并未看见李树椿的汽车在什么地方,听赵玉坡谈的事,才知道他们是坐汽车来的。他们在那样紧急的时候,又那样罗嗦,在兵临聊城护城堤的时候,态度又那样泰然,特别是王金祥,又单独送了他们一段,回来就请命出城指挥部队。这件事,我至今怀疑他们是借着敌人的屠刀对范筑先将军进行暗害。当然范的刹那犹豫,不能按着预定的军事部署赶早出城,也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
当时范筑先将军曾估计护城堤外有我们很多队伍:王来贤的第一路军约有两千多人;到东阿截击敌人的二支队此时也该回来,也是两千多人,另外,附近还有几个待命的支队约计有一万人。况且附近几个县的队伍也可以调。当时城内只有卫队营,执法队,聊城县政府还有点队伍,东关还有些营、连及司令部的传令队,总共文武不过七百人。战士有的只有一把大刀和四个手榴弹。枪支机指挥,这是当时范筑先将军所以刹那犹豫,同意王金祥出城调兵的原因。
约四点半钟,敌人在南面爬城,范筑先将军及姚第鸿、张郁光等同志到南门督战。我守在司令部调兵。堂邑牟西山的八支队距聊城最近,只有四十里路。其次为阳谷的部队,距此约九十里路。其余都在百里以上,根本不可能赶来聊城。所以我就一直催八支队。这时回话说:“八支队已进到城关寺”,估计五点可以赶到。
范督战回来已有两挺机枪打坏,弹药也感到缺乏(因坚壁清野,大部运走了)。这时便命令清理仓库,又找出来一部分弹药。我向范报告了八支队的情况后,范又亲自挂电话,还是说八支队已到城关寺。
黄昏后,东关失守,守东关的队伍也大部未退进城来,守城部队更觉得少了。这时候有个参谋头部负了重伤,是在东关外被敌人打下马来的。此人当时已有四十多岁,是范的老部下。他要求见总司令,所以把他抬到司令部里,范对他进行了安慰。我当时把从延安带来的急救包打开,给他敷了云南白药,还吃了云南白药。然后包扎上,停了一会,使人送到教会医院。
黑天敌人爬东城,范及姚等同志又去东门督战。回来时已近九点钟,八支队的救兵仍无消息。但此时,范仍旧关心着各县的敌情,好象聊城并没有什么危险似的。我曾亲自听到他向驻军冠县的十支队司令张维翰打电话,要他注意大名方面的敌人,要防止敌人渡卫河,要在渡口小滩附近布防。。。。。。等等。接着又向高唐齐子修打电话。我听齐在电话里说正打的激烈,敌人已攻进了一条街。范要他从西门冲出来,不要死守等等。然后又向各县打电话,好象各县都发生了敌情。只有堂邑没有敌情,且离聊城最近,可是四点半钟就到城关寺的救兵,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时候,传令队带来一个战士,向范报告情况,他是守东关的,队伍退走时,他没有逃跑。退到城墙根里,喊城上的守兵,把他用篮子提上来的,范很夸奖这个战士,要我把他的名字记下来,记他一功。还打算抗日一周年纪念时,当众表扬这个战士。
各县的电话通到十一点钟以后,还有几个县里是通的。大约十二时左右,通各县的电话全部断绝,这时范才开始有点紧张。当时大家相视而坐,都失了主意。张郁光同志向我说:“于其城破后的悲惨下场,还不如冲出去。”我把这意见向范提出来。姚第鸿同志同意。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冲!”只有赵玉坡未开口,范未开口。我向范说:“总司令!四点多钟j、支队就说到了城关寺,就是爬现在也该到来了吧?这里一定有问题。”范向我说:“你不知道,八支队是民团组成的,没有战斗力,拿不上来。”我说:“他们就是遥空放几枪,给敌人转一转注意力,我们也容易打出去啊l”姚第鸿同志又接着说:“总司令,王金祥早已把我们卖啦里救兵是不会来的了。”参议路子恒(原是卫队营长,土匪出身)也着急地说:“我的总司令啊,王金祥靠不住啦,你的良心抗战感化不了他。不冲,我们青年人都陪着你死。”
沈默了一会,范含着眼泪向我们解释说:“我老了,死了没有什么,你们都是青年有为的人,救国靠你们青年,冲,我怕不安全。你们想想,聊城四面环水,水深一两丈,只有四门可通,敌人用重机枪封住路口,能冲得出去吗?我想他们(指王金样、赵文魁和第一路军)退到一个相当的地点,一想起老头子(指自己)还在里边能不来救吗?只要救兵一打枪,敌人的枪口掉一掉,我们就可安全冲出去的。”范的话音很凄凉,大家相视而叹,倾心盼望城外的救兵。恨不得把全身的毛孔都变成耳朵去听城外有无救兵的枪声,有的同志到院子里听。姚第鸿同志的通讯员是一个十六岁的学生,因为听不到救兵枪声,在院子里唱起了《松花江上》等救亡歌曲。那种凄凉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荡,使人倍觉酸楚。真是:
木拟夹击灭敌兵,
省官误机困聊城,
可怜多少爱国士,
不识奸人阴谋情。
这时人们的心情并非是怕鬼子或怕死。而是觉得良心抗战,英明一时的范老将军和我们共产党人辛勤缔造的鲁西抗日局面,被国民党CC分子王金祥所出卖,实在是不甘心。况且聊城战役是范老将军精心布置的内外夹击日寇的胜利局面,由于李树椿的有意耽搁,由于范老将军的一念之差,将造成千古恨,实在是痛心。
敌人的炮弹不时的落在院子里,震得屋内橱柜发响。这时,东城门吃紧,范和姚第鸿、张郁光等同志又到东门督战。临走时,姚第鸿嘱咐我,要刘佩之派执法队去探路。并说如能冲出时,赶快派人通知他,他和郁光同志强把总司令拉回来,大家一道冲出去。他们走后,我们在执法队挑了几十个会武术的敢死队出西门探路。
约半小时,有人报告敢死队已过昌祖庙,距大堤(护城堤)还有几步路,尚未发现敌人。我便派范的勤务员肖守俭急速到东门去通知姚第鸿和范司令。不一会他们回来。当范刚踏上司令部的门,姚第鸿和张郁光同志还在门外时,西堤口敌人的重机枪便不分个的响起来了。探路的回来说,西堤口敌人架了四挺重机枪封锁路口,冲不出去,我们探路的牺牲了两个并有四个人负伤。
这时有人说找船渡护城河,有的说没有船,张郁光同志说脱下裤子扎上裤脚,裤里装满空气,象小孩子浮水那样,也可以骑着过。大家七言八语,未做出决定,又犹豫了一会,天就明了。这时炮弹在院子里不停的落,有人惊慌。范说“不要怕,我是炮兵出身,炮没有什么可怕的。”然后范决定把司令部撤到古楼底下,并说再不行时,第二步搬到观上(万寿观)去。范走在头里,我们几个人踏着十一月十五日的黎明,走到古楼(光狱楼)底下去。这时,到古楼底下的人是范司令、张郁光、姚第鸿、蒋殿杰、路子恒和我。另外,还有传令队和肖守俭等人,稍停又有从南门来的卫队营两个人,背着没有子弹的手提机枪。此时得知城防副司令郑佐衡正在西门带队激烈战斗。城防正司令刘佩之,不知到什么地方,也有说是在北门的。
不久,总司令和姚第鸿等同志又到东门督战。我和张郁光、路子恒等人守在古楼底下。这时,敌机已在低空盘旋,机上散放着绿色的火焰。
约十时东门吃紧。听说范左臂负伤,我想去看他,但这时西门已起哄。成百的人乱跑。有些没有枪的新战士已跑到古楼跟前来,东西大街上,不时落炮弹,已不好走人。我便顺着北大街走,想绕道东北隅到东门。这时张郁光、路子恒等人也和我一道往北走。走不多远,见姚第鸿同志从东北隅慌慌张张地往西走,并告诉我,总司令还在东门,要我去看看。我顺着姚第鸿同志的来路往东走,回头看张郁光、姚第鸿、路子恒已不知走向什么地方。我又朝前走了一段,身旁几个没有枪的新战士忽然倒下了,血流满地。抬头看时,东城墙上已插上了烧饼旗。城门北面约一百来米的一段城墙上已站了儿个戴钢盔的鬼子。一部分继续朝北扩展,一部分正在朝着我走的这条路上射击。路已被敌人的射击封住了。因我手中无枪,怕鬼子下来不好办。便迅速从牺牲的战士身上抽了一口大刀,急忙向屋根隐蔽时,帽子穿了洞。这时东门枪响的不分个,显然已开始巷战,城已破了。可是我还没找到范总司令,心中象是没有主宰似的。我急切地想看到他,沿着墙根又朝前走了一段。鬼子虽然还是在城墙上扩展,没有下城墙,但是密集的射击,已迫使我不能再前进了。我忽然意识到,已不可能再找到他。他此时可能已冲出去,也可能向着西南隅方向(万寿观的方向)撤退了。完全没有料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早晨,范老将军离开聊城十字街心的古楼底向东门督战,我们便是永别了。
后来,我在东北隅一位卖花生兼卖大粪的席常临家隐藏,冒名为席常临的弟弟。他嘱咐我,有人盘查时,就说是二年前在澡塘工作,后来失业,帮哥哥搏粪团,卖花生。并要我记住他弟弟的名字和年龄及他祖宗三代的名字。此时太阳已偏西。约为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这时又有一阵激烈的枪声。象是在古楼偏东南的方向。我疑心范司令在退守古楼或万寿观。约下午四时许,又是一阵极其猛烈的枪声,象是在万寿观的附近。我疑心范司令从万寿观撤走。然后枪声停止下来(或有稀疏的冷枪声)。这个有名的敌后抗日堡垒山东聊城,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时城破,鬼子先从东门打进来,接着四门皆破,开始巷战。至下午四时许,城完全陷落了。
席常临只有两间低矮的草屋,周围全是晒的大粪团,臭气熏人,鬼子始终未去搜查。晚上席让我睡觉,他在霍霍地磨刀。我说大哥,磨刀干什么?他说鬼子来了咱好杀呀!他磨了我带的刀,又磨了切西瓜的长刀。
十六日黎明,席常临看好了路,说离北门很近,无人,要我快走。我化装成叫化子模样,披着装粮食的麻袋,准备有人问时,就说到乡下背粮食的。大街上静无一人,洋车、刀鞘、包袱等物散满了一地,间或有死尸和人血。远远地听见鬼子兵在我们大操场里唱歌。北门被大炮打的净洞,铁门链已打断。我掀了个门缝钻出去走了约一箭之地(过了北门桥),听得城楼上晤的一声,我回头一看,见三四个鬼子站在城楼上正向护城堤外远方的什么目标瞄准,有一个鬼子向我摆手,我撒腿就跑。听得背后响了一枪,我已跑过可以遮住人的护城堤。至此便完全脱险了。
走了一天一夜,十一月十七日在馆陶县找到了我们党领导的十支队和总政治部(鲁西区党委)。向区党委秘书长赵伊坪和军事部长王幼平同志作了聊城战斗经过的汇报。
当范筑先将军殉国的消息确实以后,我们党开了盛大的追悼会,并发了告人民书,赵伊坪和范的家属根据我的汇报,以范夫人的名义向鲁西人民发了“给王金祥的一封公开信”,说明了王金祥如何拥兵不救,致使范老将军殉国的内幕。
范老将军究竟是阵亡或是城破自刎,我没有看到。我出来的当天(十六日),遇到一个范的随从副官,叫王金堂的,他是范的同村人。他是从东门跑出来的。他说城破时,范到东门里路南一家馒头铺里暂避。要他出来送信,他已把这情况告诉了王金祥。王金祥说,准备攻城营救。我觉着范当时已手臂负伤,传令员(随从副官)把他架到馒头铺里,包扎包扎,是可能的,当时城破后,鬼子很长时间未下城墙,范很可能包扎后又率队巷战。据十五日下午一时左右和四时左右的猛烈枪声及范早晨的布置,我觉得范很可能从东门又退守光报楼或万寿观。他的阵亡或自杀,当在光狱楼战斗以后。
总之,聊城这场战斗是历史的错误,是由于范老将军的刹那犹豫中了敌人的奸计,造成千古遗恨。李树椿、王金祥等人不仅是害了范筑先将军一人,当时守聊城的健儿将近七百人,脱险的不过百人。当时战死的约五百到六百人,另外还有几百市民殉难。我们共产党员殉国的,我知道的有张郁光、姚第鸿等同志。
正是:
仗有堤外一万兵,
大意失机当时情。
拥兵不援本是计,
致使英雄殉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