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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天说地] 俩美女一个留上海一个去纽约 命运变化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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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0 20:42: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俩美女一个留上海一个去纽约 命运变化惊人
2013-09-10 16:05:32
海一代,海二代”万维有奖征文稿件
原题:今夜的月亮 作者:夏冰梅
         李白的月亮是浪漫的,杜甫的月亮是豪爽的,苏试的月亮是委婉而伤感的。今晚上杨咪咪的月亮却是茫然无措的,那是一只奶黄色的,圆而巨大地悬挂在纽约上空的中秋之月,它看上去像一只银亮的精灵穿行在棉絮似的乌云之间,忽隐忽现,弄得杨咪咪这个十八岁的上海姑娘七荤八素的。

  九月的纽约还实行着夏时制,晚上八点了,月亮才当仁不让地升了上来,先是淡淡的,是隐忍和后发制人的态度。晚霞的最后一抹余辉仍然留在天际,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情。在这明暗交替的光里,曼哈顿的街道看上去妩媚而诡异。

  杨咪咪撩起公寓大堂的厚重窗帘,窥视了一眼她似曾相识的街道,才举头望明月,低头看手机。这是咪咪到纽约的第三天,还没到思故乡的时候。她把手机调到静音震动,因为她实在不忍心让陈楚生在那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声嘶力竭地狂喊:“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爱你”了。

  飞机一降落在纽瓦克机场,咪咪就向妈妈报了平安,这之后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爱你”就不绝于耳。这是妈妈的一贯作风,咪咪很清楚,现在她只不过是一个身处美国的机器人,遥控器却牢牢地握在远在上海的妈妈手里。从入住公寓大门的安全装置到入读学校的食堂菜谱;从纽约的天气预报到学校医务室开放的时间表;从新室友的家庭背景到洗衣房能不能代洗内裤;妈妈都想知道。咪咪耐着性子,尽量一一解答清楚,讲不清楚的地方,立即传递了手机照片,直到连这个月的例假意外提前都汇报到了,妈妈才将信将疑,很不情愿地关了手机。好不容易搞定了难缠的妈妈,那只发烫的手机竟然还是不屈不饶地继续缠着咪咪,没完没了。

  那是她的新室友杰米,莉莉和莎莎。他们刚进公寓还没有来得及拆开行李,就迫不及待地结伴去了大西洋赌城,到今天都没有回来。原来他们还都不满18岁,离进赌场的法定年龄差得很远,不知是谁给他们出了个馊主意,纽约唐人街可以买到假的身份证,于是乎,他们每人带着一张假的身份证来到赌场。亚洲小孩看上去本来就显小,再加上杰米那张娃娃脸,一进门就穿帮了。他们被带到了警局,三个人全都没带护照,也不记得学校和监护人的电话号码,只好一遍遍地打杨咪咪的手机,咪咪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她帮他们联系了学校办公室,又找到了他们的监护人,咪咪觉得自己真是太能干了,事实证明妈妈完全是杞人忧天。不过那只手机并没有就此罢休,它继续乐此不疲地在咪咪的手心里震动,这次是同机来的珊珊和爱美丽,两个小姑娘今天一早去车行看车,珊珊一眼就看上了那辆粉红色的“甲壳虫”,当场决定非买不可!从决定留学的那天起,珊珊的妈妈就许诺,先买一辆“甲壳虫”过渡一下,一年以后入读本科,奖励雷克萨斯跑车一辆,本科毕业读硕士,奖励法拉利一辆外带别墅一幢。资金不是问题,妈妈卖掉手上任何一间上海的公寓,在美国买幢别墅都绰绰有余。妈妈的许诺让珊珊底气十足,“这辆粉红的甲壳虫我要了,今天就开出去!”两个姑娘被殷勤周到的推销员带去办手续,珊珊既没有驾驶执照,又没有转账支票,只好一个劲地在电话里问咪咪:“你知道怎么弄吗?你不是在纽约住过吗?”咪咪苦笑着答到:“我是住过,我两岁到的纽约,五岁回的上海,我会知道怎么买车?”

  现在咪咪的那只苹果绿手机,又躺在桌上象个耍赖的孩子似的扭动着身躯,哼哼唧唧了起来,咪咪正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珊珊的问题她实在是无能为力。一看来电显示却是小芋阿姨打来的,在上海的时候,小芋阿姨就通过国际长途向咪咪许诺,她要来接咪咪去过在美国的第一个中秋节。这下咪咪高兴了,她太想见到小芋阿姨了,她是咪咪最信赖的长辈,咪咪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她,最要紧的是她要向小芋阿姨透露一个在她心底里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咪咪立刻取消了和埃里克一起去百老汇看歌剧的计划,迫不及待地等着小芋阿姨的到来。

  小芋阿姨叫何雪芋,她和咪咪的妈妈刘小娴是在同一条弄堂里出生长大的姐妹淘,是一条弄堂里的两枝姐妹花,也是远近闻名的“白雪糕”和“黑里俏”。只要看咪咪那牛奶咖啡似的肤色,就不难猜出咪咪的妈妈刘小娴是“黑里俏”,小芋阿姨就是那枝“白雪糕”。“白雪糕”和“黑里俏”一起跳橡皮筋,吹泡泡糖,后来又一起织棒针衫,钩台布,窗帘,用玻璃丝编皮夹子,再后来又一起上高复班,考大学,去人民广场外语角找外国人聊天,妄图练就一口流利英文,有朝一日可以远走高飞,离开这四处弥漫着阴沟洞气味的小弄堂。

  关于小芋阿姨的故事,妈妈和外婆已经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了,咪咪早就耳熟能详。“白雪糕”小芋阿姨是弄堂里最早出国的一个。小芋阿姨走了,是那个黄土高原来的乡下人大学生把她带走的。当初发现小芋阿姨跟这个又瘦又矮,整天脸上胡子拉碴,脏兮兮的乡下人大学生谈恋爱的时候,弄堂里几乎人人都在暗笑她,鲜花插在黄土上,马上就要干死了。“白雪糕”肯定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走火入魔,做起了浪漫的白日梦。乡下人即使大学毕业留上海,也没有房子。即使有了房子,他家里的那帮“小扁担”也会不打招呼地破门而入,天天住在你家里揩你的油,在你家地板上吐痰,穿着鞋子就盘腿坐在你的床上,谁吃得消呀?有得苦了!咪咪听她妈妈说,连小芋阿姨的父母都几次发狠,要跟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一刀两断。谁也没有料到,小芋阿姨这是韬光养晦,含而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那黄土高原来的大学生,带着她远走高飞了,去的还是满地黄金的美利坚合众国。

  咪咪听她妈妈说,当年在这小弄堂里,小芋阿姨将要出国的消息,宛如往烧开的油锅里洒了一把盐,是很爆了一阵子的。它像一根导火索,引发了这条小弄堂里一波又一波的出国潮,“小毛头”,“阿四头”,“滥山芋”不惜变卖家产,东渡“扶桑”,冒充留学生,其实是去东京背死人“扒分”。“嗲妹妹”,“洋囡囡”,“奶油面包”那帮小姑娘则南下澳洲去踏缝纫机,做按摩师。听说当按摩师诀窍全在手上有没有抹万金油,他们先在十个指尖上涂满看不见的万金油,然后一边按摩一边问那被按摩的洋傻冒:“你是不是感到凉飕飕,阴丝丝的很舒服呀?这就是上海按摩师的本事呀!”当时那些准备南下澳洲的人把弄堂口那家烟纸店里的万金油都买空了,老板娘说她家三代开烟纸店,万金油会卖得断档,还是头一次碰到。连一向没人看的起的“野人头”姑娘都嫁了港澳同胞了。反正在小芋阿姨的带领下,这条生他们养他们的小弄堂,突然之间有点人心惶惶的,好像有个巫师在每个人的耳边催促着:“快走!快出国!太晚就来不及了!”似乎再多呆一刻就会引来灭顶之灾似的。

  咪咪的妈妈“黑里俏”刘小娴却是个异数,她与她的好朋友何雪芋不同,她出国晚,回国却很早。

  当这来势凶猛的出国潮象野火似的在弄堂里烧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咪咪的外婆却胸有成竹,从容镇定。她告诉咪咪的妈妈“稍安勿躁”,她自有安排。咪咪的外婆毕业于沪上名校中西女中,她最后落脚在这棚户区的弄堂里,纯属误会。咪咪的外婆既然能听出电台广播英语的播音员发音不够正宗,那就一定能对咪咪妈妈的前途作一个与众不同的安排。咪咪的外婆动用了中西女中的校友关系网,为咪咪的妈妈物色了一个既有海外关系又有海内关系,本人还风度翩翩并且毕业于沪上名校的金龟婿,此人就是咪咪的爸爸杨家勋。

  在外婆不懈的努力下,杨家勋和刘小娴很快结婚了,不久就有了咪咪。他们一家住在衡山路上的一幢洋房里,是杨家祖上传下来的。不出咪咪外婆所料,杨家勋果然按照计划,在咪咪半岁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踏上了远飞大洋彼岸的留学之路。

  咪咪的外婆从来就是运筹帷幄的,此刻她坐在洋房里,壁炉边上那只维多利亚风格的沙发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咪咪,继续对咪咪的妈妈刘小娴出谋划策:“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攻英文,洋盘才看‘许国璋’呐,你要从‘新概念’着手,先攻口语,口语流利了,在派对上才能拉到关系,帮家勋打开局面。礼服我已经请裁缝做了,等家勋一稳定下来,你就去办签证,从前蒋夫人就是……”“好了!好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你还蒋夫人,蒋夫人的,小芋去了三年多了,天天在餐馆里洗碗,顿顿吃鸡,因为鸡便宜,现在看到鸡毛掸子都想呕,带去的连衫裙从来没有穿过,你还在这里礼服,派对的。我送她的蓝棠-博步高跟皮鞋,她穿了一次,就被餐馆老板娘骂,说她在厨房里洗碗,又不是去开派对,穿着高跟皮鞋,摔跤了我赔不起,你想害我呢!差点解雇她!”刘小娴拥着鸭绒被子,怀里抱着热水袋,坐在那张特大号的席梦思床上,对她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早就失去了耐心。她伸手打开了床边上的那套“先锋”音响,顿时邓丽君那空灵而委婉的歌声充满了房间,还穿过落地钢窗流到了阳光灿烂的前花园里。咪咪的爷爷正坐在花园里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听到邓丽君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他知道媳妇比他还牵挂大洋彼岸的杨家勋,家勋好吗?家勋放下贤惠的太太,幼小的女儿,年迈的双亲,放弃了高校的教职去大洋彼岸寻梦,到底值得吗? 对于大洋彼岸的美国,这位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沪上知名律师心里觉得没有底。但是留洋就是镀金,这一点他老人家心里是很明白的,想当年在圣约翰读书的时候,哪位教授不是喝过洋墨水的?记得有一年的英文课用了一个港大英语系的毕业生当讲师,便激起了轩然大波,说圣约翰是在自取灭亡,竟然用中国人教英文。家勋以后要在高校发展,出去读点书,开阔一下眼界还是必要的。他觉得家勋出国深造是一件进可攻退可守,两全其美的大好事。眼下虽然苦一点,好在年轻输得起的,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呀!想到这里,这位沪上著名律师在邓丽君的柔美歌声中,坦然地坐在藤椅里剥着糖炒栗子,喝着雨前的龙井,望着花园里盛开的玉兰树,继续享受祖国赋予他的悠闲岁月。

  咪咪的外婆不愧是中西女中的高材生,高瞻远瞩又火眼金睛,由她钦点的金龟婿杨家勋果然非等闲之辈。杨家勋只花了八个月的时间,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他准备再接再厉,乘胜追击。杨家勋雄心勃勃,踌躇满志,他计划三年拿下博士学位,然后在这片新大陆上,生根开花,一展宏图。

  咪咪是两岁时随母亲刘小娴去纽约与爸爸团聚的,五岁时又随爸爸妈妈一同回到了上海。女孩子有点早熟,因此今天的她对纽约的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识似的,其实具体的东西她都不记得了。回到上海后,有几次外婆带着五岁的她去弄堂口的魚摊头上买她喜欢吃的鲳鳊鱼,那股令人窒息的腥味,使她立即联想到了纽约唐人街上的小超市,便吵着让外婆买虾饺,这些便是咪咪对纽约的全部记忆。后来长大些了,爸爸妈妈让她来过两次北美的夏令营,都是在加州的史丹福校园。加州几乎每天都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史丹福校园更是花团锦簇。咪咪喜欢每天早起,一个人去校园跑步,看花瓣上滚动着的晶莹晨露,嗅微风中漂浮着的草木幽香,听林子里百鸟们的欢快歌唱。咪咪对加州不仅喜欢,而且陶醉。可是不久夏令营的辅导员就警告她,不许独自外出,还练习了好几天的火警演习,地震演习,遇到枪击和炸弹的演习。课堂上放的演习短片,象好莱坞的战争片。咪咪开始有点明白了,要享受这蓝天白云下的自由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难怪有人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咪咪知道她的未来是在美国,来美国读书和工作,这对咪咪来说是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的事。咪咪是在这个魔咒中长大的,妈妈刘小娴几乎每天都会自觉与不自觉地把这个咒对着咪咪念一遍。天长日久,这“重回美国打天下,她杨咪咪肩负着杨家重新在美国团聚的使命”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她完全被这个魔咒所催眠了。咪咪从来都不敢问爸爸妈妈,既然杨家要重新团聚在美国,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呢?

  当年的杨家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拿到了博士学位却没有地方收留他,他的专业是古生物学,别看美国这个富得流油的国家在战场上烧起钱来从不手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可花钱养一个古生物学家在办公室里看化石,它还是很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又谨小慎微的。杨家勋必须有耐心,他必须等待,等有人退休了,那些大学才会有一个坑来请他这个大萝卜去填上。可悲的是美国的大学并没有到了年龄就必须退休的制度,那些老态龙钟的学者们,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把办公室和实验室一直霸占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现代人的寿命呀,蓄势待发的杨家勋博士耗得起吗?他的同学们早就识时务地改学了矿物,地质和石油勘探。有的还学起了与本专业毫不相干的金融和计算机。凭杨家勋的英文能力,两年拿下一个MBA,然后去华尔街一展身手应该是易如反掌的,可他偏偏只对那些化石情有独钟。连妻子小娴也调侃道:“看来只有哪天我们家的杨博士拾到一粒恐龙蛋,我们才会有出头之日,杨博士你说一粒恐龙蛋可以换得到一幢海边别墅吗?”

  小娴带着咪咪住在已婚学生宿舍从来就没有习惯过,家勋的那点奖学金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他们把书房租给了一个台湾来的女学生,自己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双人床要睡三个人,动都不敢动,小娴几乎快要得抑郁症了。家勋只好在厨房看书,后来只好天天去图书馆了。咪咪不喜欢幼儿园,一直哭,直哭到老师给小娴打电话要她把女儿领回家。咪咪还不停地生病,中耳炎,手足口,病毒性腹泻,把所有的传染病都染了一遍之后,她开始出水痘,出痧子,生湿疹,痒得整夜哭闹。医生说是食物过敏,不能喝牛奶,要喝羊奶,超市的羊奶要比牛奶贵两倍,喝得小娴想让自己变成一只羊。

  小娴要发疯了,回上海,坚决回上海,上海的花园洋房在向他们招手呐!家勋的母校也不失时机地对他抛来了橄榄枝,还一再许诺,家勋向往的那只“恐龙蛋”肯定能在那里找到。于是杨家勋博士携妻带女地归来了!在母校杨博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实现了他的“恐龙梦”。从此后他那“恐龙蛋”的事业,真是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现在的杨家勋博士已经誉满神州,还走上了世界。回国后咪咪一直在国际学校就读,刘小娴在家勋母校的资料室里上了几年班,当家勋被选为学术带头人后,她就整天在家遛狗,逛街,看韩剧,打麻将。好像有一阵子还迷上了拉丁舞,后来是杨家勋警告她那个拉丁舞教练不三不四的,要刘小娴好自为之,她才很不情愿转去了瑜伽班。

  前几年“白雪糕”何雪芋回国探亲,老朋友聚了聚,好不亲热呀!只有咪咪觉得不大对劲,小芋阿姨和妈妈同岁哎,怎么看上去象外婆的妹妹似的,而不象咪咪的妈妈,人家都说她看上去象咪咪的姐姐。小芋阿姨的头发上象落了一层霜,雪白的脸上乌云翻滚,雀斑更是星罗棋布,一张脸宛如发了霉的豆腐。当小芋阿姨将一盒贝型巧克力送到咪咪手上的时候,咪咪看到藤蔓似的青筋盘桓在她鱼鳞般的手背上,十个手指仿佛一把乱七八糟的老毛竹。

  刘小娴在金茂大厦请何雪芋吃饭,咪咪坐在小芋阿姨边上,那一桌子的人,好象只有小芋阿姨和咪咪最有共同语言,她那理解和商量的口气让咪咪听着舒服,她不象别的长辈总是用带惊叹号的祈使句发号施令。当刘小娴当着一桌的人数落咪咪的数学成绩不佳时,是小芋阿姨出面解的围:“咪咪象是我的女儿呢!当年我的数学也是不敢恭维呐!”她喝了一口汤,话锋一转:“可是谁能料到,今天正是那个被我讨厌的数学在赏我一口饭吃呀。我每天坐在电脑前面,望着那翻来覆去,排列组合的数字,就像看着十个跳舞的小精灵,我好感恩呀!上帝尽然让全世界的人用同样的阿拉伯数字,否则让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在北美到哪里去挣饭吃呀?看来数学还是挺有用的,咪咪你说是吗?”小芋阿姨那亲切的笑容更是让咪咪如沐春风,反正小芋阿姨是咪咪愿意接近的长辈。

  现在小芋阿姨要来接她了,咪咪终于有机会能避开父母的视线,单独和小芋阿姨讲点私房话了,心里不由地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兴奋。因为要在小芋阿姨家住一个长周末,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行装,还周到地为小芋阿姨和子渔叔叔(就是那位当年从黄土高原来的大学生)准备了礼物,一包采芝斋的松仁粽子糖和一盒康泰食品店的云片糕。心里却在琢磨着应该如何开口告诉小芋阿姨她隐藏在心底多年的那个秘密,就是她比她的父亲还要迷恋“恐龙蛋”。从她小时候待在她父亲的实验室里,如痴如醉地端详着躺在玻璃盒子里的一颗颗化石开始,她就迷上了古生物。聪明的咪咪从小就知道,她的梦想必须藏起来,绝对不能让妈妈知道。她肩负着杨家重聚美国的使命,她必须学管理,学计算机,学金融统计。总之美国需要什么,她杨咪咪就必须用她的一生去满足美国的需要。否则,妈妈会伤心,爸爸会失望,就连年迈的外婆也会万念俱灰的。咪咪是个乖孩子,她不忍心让长辈们扫兴,她太需要小芋阿姨的建议了。

  小芋阿姨在公司里做财务,今天是发放月中奖金的日子,必须加班,要八点以后才能到。小芋阿姨在电话里要求咪咪站在公寓的玻璃门内等候,咪咪等了好久,小芋阿姨那辆生了锈的白色丰田科落拉才出现,咪咪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小芋阿姨,一年多不见,她的头发已经明显地灰白了,看上去凌乱不堪。咪咪听外婆说过,头发要么全黑,要么全白,半白半黑最

  尴尬也最难看。小芋阿姨的头发就正好处在这最难看的时候,好在小芋阿姨的笑容永远都是最亲切的,此刻她那亲善大使似的笑容正象面纱似地笼罩着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小芋阿姨一边给了咪咪一个无限温暖的大拥抱,一边抱歉到:“对不起呀!咪咪,你一定等急了吧!这纽约的街道严肃得像人生,条条都是单行道,我看到了你的公寓楼,就是进不来,绕呀绕呀,像走迷宫似的。”然后她动作麻利地打开车子的后箱盖,一把拖过咪咪的行李箱塞了进去,随手合上箱盖,等咪咪上了车,她才转身进了驾驶座,轻踩油门,车子就冲进了纽约的茫茫黑夜,汇入了尾灯闪烁的车流。

  小芋阿姨的家坐落在新泽西的一个普通小区里,殖民式的小楼隐藏在花木丛中,屋旁的大树遮天蔽月,萤火虫流星似地嬉戏其中,摇曳的树叶剪碎了银色的月光洒落在红砖铺就的私家车道上,树木的幽香随着傍晚的微风迎面扑来,咪咪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说:“哇!好新鲜的空气呀,天堂也不过如此吧?”小芋阿姨笑着说:“你要吗?我把天堂卖给你,要不要?”“当然要!我妈妈说假如我能在美国找到工作,定居下来,妈妈就搬来美国和我团聚,我妈妈做梦都想在长岛买别墅,我妈妈说我们有三幢公寓在上海,卖掉其中的任何一幢,在美国买一幢大房子都绰绰有余。小芋阿姨你真的想卖你的房子吗?”咪咪瞪大了眼睛一脸认真的问。

  小芋打开车的后箱盖,一边取出咪咪的行李一边解释说:“我们是有卖房子的打算,当初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学区好,现在孩子们都离开了,我们就没有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了,这里的地税好贵的,象供着两份房贷款似的,何况我们还要帮孩子们交大学的学费。这几年股票市场不好,我们的退休金也缩了一半,好多的事是人算不如天算呀!你妈妈想搬来美国,我和你子渔叔叔还想退休后回上海定居呢!我们换房子住,你看怎么样?”两个人说笑着进了屋子。一股咪咪熟悉的诱人的肉汤味道迎面扑来,小芋吸了一下鼻子说:“腌笃鲜好了!你先去洗手,一会儿,我请你吃生煎馒头,喝腌笃鲜还有豆腐干凉拌马兰头和鲜肉月饼!我们一起过一个正宗的上海中秋节,开心吗?”

  咪咪不解地问:“哪里来的生煎馒头,鲜肉月饼呀?”小芋笑着说:“我做的呀!今天时间晚了我们先简单吃一顿,明天你玲玲姐姐和东东弟弟回来,我还准备做南京盐水鸭,北京酱牛肉和豌豆黄,上海的松鼠黄鱼和南翔小笼包子,我们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顿中秋团圆饭,也为我们咪咪接风洗尘,怎么样?”

  等咪咪洗完手从厕所出来,小芋已经变戏法似地在桌上放满了五颜六色的吃食,黄色的糖水桃子,散发着麻油香气的豆沙条头糕,点缀着蓝莓的袖珍纸杯蛋糕,还有一盘汉白玉似的晶莹剔透的杏仁豆腐,上面尽然堆着鲜红的草莓和碧绿的猕猴桃,咪咪惊叹小芋阿姨真是太有创意了。小芋给咪咪调了一杯柠檬蜂蜜茶送到她手上说:“这些是我做的饭后甜食,你如果饿了可以先尝尝,不必拘礼,权当是在自己家里好了。我去把包子煎上。”

  望着那一桌子五花八门的自制点心,咪咪心生疑惑,难道说小芋阿姨出国那么多年,就是整天在厨房里操练这些东西吗?在上海生煎包子倒是经常吃的,鲜肉月饼也不稀奇。可是在家做生煎包子和鲜肉月饼她还是头一次看到。

  咪咪无所事事地环顾了一下小芋的饭厅和客厅,它们基本上是连在一起的,两只黑色皮沙发围着一张椭圆型的橡木茶几,茶几的中央孤零零地坐着一只无锡大阿福。沙发是老式的,线条简单而明快,看上去空间很大,不像现在新式的沙发,四周围满了炸药包似的垫子,本意是想让人坐着舒服,事实上却挤得人局促不安,咪咪家就有一套新式的,是刘小娴和杨家勋去意大利旅游在罗马的家居店里订购的,在海上漂了近一个月才运回上海。

  咪咪抬头看到客厅的正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江南水乡”,两边的墙上挂着苏绣,一边是“梅,兰”,另一边是“竹,菊”。那粗糙的画框在告诉客人那是唐人街上买的便宜货。好在他们有着直奔主题的意思,也旗帜鲜明地向每一位来宾挑明了这家主人的背景。大餐桌上铺着手工织就的梅花图案的桌布,咪咪一看就知道是小芋阿姨的作品,咪咪记得好多年前她家里也有这种手工织就的桌布,还有窗帘和茶巾,可惜它们已经消失了好多年了,在这里重见它们,咪咪感到特别温馨,仿佛回到了她的童年时代。

  “来来来!生煎包子好了,快趁热吃!”小芋卷着满身的菜油味道,捧着一盘葱香扑鼻的生煎包子来到饭厅,咪咪帮忙端来了一大锅的“腌笃鲜”。这顿饭吃得咪咪满头大汗,连呼过瘾!咪咪说:“现在上海的生煎馒头里面都是没有汤的,要吃有汤的除非去‘小杨生煎’排队。‘腌笃鲜’也有好多年没有吃了,我妈妈听别人说咸肉里面有硝吃不得的”。

  小芋一边请咪咪吃甜点一边解释说:“这里中国店的咸肉我也不敢买,这咸肉是我自己腌的,我还腌了咸鸡和酱肉,做了辣味香肠,那是你子渔叔叔的最爱呢!明天我也让你尝尝。”咪咪好奇道:“小芋阿姨,你要上班,哪里还有时间弄这些东西呀?我妈妈现在基本上都不进厨房的,都是阿姨烧饭,或者出去吃。”小芋收去了杯盘,伴着哗哗流着的洗碗水大声说:“这些都是北美华人家庭主妇的基本工呢!弄惯了,也挺有乐趣的。明天早上我煲‘小绍兴鸡粥’煎粢饭糕你吃,好不好?吃着上海菜就不想家了!”小芋洗了碗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从烘干机里抱来了一大包洗好的衬衫,裤子。又架起了烫衣架子,边熨衣服,边和咪咪聊天,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洗衣粉的淡淡香味。

  小芋说:“你子渔叔叔明天要去欧洲开会,到现在不回来,肯定是在办公室弄开会的材料,我得帮他准备行装,你喜欢吃哪样点心,自己动手好了,随便一点,不必拘礼!”咪咪觉得好新鲜呀!支起架子烫衣服,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她妈妈在家里做这些个事的,她们家的衣服从来都是送出去烫的。

  咪咪塞了一肚子的甜点,实在吃不下了,她一眼看到饭桌边上放着一台手提电脑,才想起因为走得急竟然忘了带电脑,就问小芋阿姨能不能借她的电脑查一下电邮,小芋说:“当然可以,我把电脑放在厨房,是因为这样方便,我可以一边烧饭一边上网,现在孩子们都走了,我有大把的时间,这几天在写回忆录呐,你要不要看看,帮我改改错别字,好不好?”于是咪咪荣幸地成了小芋阿姨回忆录的第一个读者,咪咪有机会看到了小芋阿姨刚来美国时的情形。

  咪咪见小芋阿姨写到:这房间的天花板竟然是装饰过的呢!那一个卷儿又一个卷儿,一浪高过一浪的图案,象大海里卷起的浪花又象蓝天上漂浮的白云,四周还围着几何图案的直线,那洁白的线条叠在一起,使我联想到了上海的光明牌冰砖。我那亲爱的时刻弥漫着阴沟洞气味的上海小弄堂呀,我竟然离开你有一年多了呢!在这房间里不知不觉地住了一年多了,今天才第一次有机会在大白天里,躺在这只垃圾桶里拾来的床垫上悠闲地看天花板。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那是我们从童年起就被耳提面授的教诲,光阴就是无价的金子,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也包涵这金钱万能又遍地黄金的美国。我怎能容忍自己如此地大势挥霍那无价的光阴呢?这简直是穷奢极侈呀!一个小时就是四块美金,我如何能舍得躺在这里眼睁睁地让美金无声地流走呢?想到这些我不得不攒足了力气,试图让自己站起来,然而那莫名的晕眩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击倒了,只好万般无奈地重新躺下,继续欣赏天花板上的“云”和“浪”。耳边响起子渔今天早上离开时的叮嘱:“你放心躺着吧!我会给餐馆老板打电话的,那几个破碗盘,找谁洗不行?总不能为了那一小时四块美金而坏了我儿子吧?你睡吧!今天不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子渔的声音斩钉截铁,还有意地挺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气势,可是我却听出了他声音里那毅然决然和虚涨声势。他那么声嘶力竭地喊叫是给自己壮胆的吧?他胆敢小看这一小时的四块美金呀!每小时四块,一个月能洗出我们这间房间的房租外加伙食费呢!为了他的儿子,项子渔竟然敢说不要了!靠他那几个奖学金,能让人安心过日子吗?死水不经瓢舀呀!难道让子渔一个博士生去厨房打工吗?不行!无任如何,我都要挣出房钱,能放进子渔的那张书桌,只要子渔能安心坐在书桌前,我们的生活就会有希望,我们的孩子就会有一个安稳的家。想到这里,我躺不住了,我再也无心欣赏那装饰过的天花板了,让那些“云”和“浪”见鬼去吧!我们要吃饭!我晕眩着拉开了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那冰冻的牛奶流过我的身躯,激醒了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昏昏欲睡的细胞。我好像又精神振奋了,年轻的斗志又昂扬了起来,我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准备好了吗?坚强一点儿,跟着妈妈去打工,帮爸爸拿到博士学位,实现我们的美国梦!”于是便奋不顾身地兜着肚子里的孩子向那每小时四美元扑去。

  我是金龙酒楼的洗碗工,我如何舍得轻易地放弃它呢?它是我来美国48小时后找到的第一份生计呢!是这份生计让我有百倍的信心在这片新大陆待下去,是这份生计让我看到了光明的未来,让我这颗忐忑的心暂时平静了下来。这份生计是我的坚强后盾,也是我生活的底。我感恩在来到美国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抓到了这根救命稻草。

  记得在那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我既不懂英文也听不懂广东话,根本辨认不出那些炒熟的肉是属于鸡,属于牛还是属于猪。在上海的家里我从不做饭,食堂里的大排骨,小排骨永远都是浓油赤酱,香气扑鼻,卖饭的阿姨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何须我来操那份心。我从来就是吃食堂的,小的时候吃弄堂口的合作食堂,上学的时候在学校边上的工厂食堂搭伙,后来上班当然去吃单位里那礼堂似的大食堂。

  “腰果!放一把腰果在宫保鸡里!”伴着那锅碗瓢盆的交响乐,老板娘冲我狂喊,我却冷静得出奇,一脸茫然地问:“腰果是什么?哪一盘是宫保鸡呀?”“哎!这毛泽东的人真惨!连腰果都没有见过,连鸡肉都不认识!”

  炒菜的老伯伯冲我摇头叹息。我却站在油腻腻的洗碗池边上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毛泽东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毛泽东与我有什么关系?”好心的老板娘认为我这个来自红色中国的上海姑娘,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弱不禁风,还孤陋寡闻,如果硬要在她家厨房里混口饭吃,只能洗碗。

  记得我第一天就洗了九个小时的碗,把我前半生因为吃食堂而欠下的碗全部都补洗干净了。望着那一摞又一摞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盘子,心里的那份快乐呀,我该如何来表达你呢?我想放声歌唱,假如我在厨房里高歌一曲“我们的事业比蜜甜”,老板娘一定会以为我这个毛泽东的人精神有病,不唱也罢!可是我心里的那份快乐在膨胀,在蔓延,它通过我的五官溢满了我的脸。想一想吧!算一算吧!一个小时四块,九个小时就是三十六块!一打鸡蛋才一块钱,一磅鸡腿才五毛钱,这片土地饿不死人呢!直觉告诉我情况只会好不会再坏了,这是一个底,大不了洗碗,还会有比洗碗更坏的吗?绝对不会了!洗碗既然可以挣钱付房租,买米买菜烧饭吃,那么洗碗就一定还能付学费,我还年轻,我可以读学位,找工作,然后和我那亲爱的子渔在这块哥伦布偶然发现的新大陆上筑起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巢。(我好象不小心比哥伦布他老人家又北漂了好几千公里呢!)

  我站在轰隆作响的洗碗机旁,望着它吐出的氤氲水气,闻着刺鼻的漂白水味道,浮想联翩,就象“雪涛小说”里的那个穷秀才一样做着我的美梦。鸡蛋可以孵小鸡,小鸡长大再生蛋,蛋再孵鸡,鸡再生蛋。我越想越得意,我们的事业真的比蜜还甜呢!我踏上这块土地才两天,就有机会以实际行动来诠释我们老祖宗的一句至理名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前半句我正在身体力行,这后半句我觉得还有着很大的商量余地。我从来无意为人上人,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我渴望能拥有一个平凡人应该有的私人空间。可是在那个大上海的小弄堂里,我二十多岁了,还和父母同睡一个房间,两张床放成一个尴尬的直角,最大的灾难莫过于失眠,因为失眠会被动地介入他人的隐私,越是怕失眠越是无法入睡,渐渐养成了吃安眠药的习惯。多少次我躺在阁楼的地板上,望着老虎天窗外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祈求上苍的怜悯,能赐我一间小小的睡房,要求不高,它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我的家人频繁地暗示我可以仿效我的朋友,把自己嫁出去,嫁给一个人只要他有一个混凝土的盒子。

  愚笨的我却连这样的机会也失去了,我偏偏爱上了项子渔,一个来自黄土高原的穷小子,他的父母认为只要他长大天天有渔吃,就算过上了幸福生活。子渔除了满脑门子的物理公式,只剩下两袖清风。在这纸迷金醉的大上海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是这些却无法阻挡那萌动的青春,一场炙热的初恋在这充满书卷之冷香的校园里力排众议地拉开了序幕。我们在图书馆里四目相对,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偷偷牵手,在熙熙攘攘的大食堂里相敬如宾。我们甜蜜的初恋永远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千世界哪里才会有一方属于我和子渔的角落,我们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想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小角落,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偏偏就不开这扇门!

  但他却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穿过这扇窗我们相继飞来了美国。当子渔把我接到这间亮堂得令人炫目的房间里时,他当年的承诺再次在我耳边回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喜极而泣,如梦如幻。眼前的这间已婚学生宿舍对我来说简直是太奢华了:落地钢窗,乳黄色的窗帘象舞台上的大幕很艺术地向两边撩起,窗外是蓝天白云和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正午的阳光阔气地洒在打蜡地板上,也温柔地抚摸着我们仅有的几件新婚的家具,一只垃圾桶里拾来的席梦思床垫,一张房间的前主人留下的小书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这不是梦幻,这是属于我和子渔的家,只要我们付得起房租它就属于我们,在这间已婚学生宿舍里,没有鲜花,没有嘉宾,更没有宴席。项子渔,何雪芋正式结为夫妇。尽管我们被美国人叫作“柴油箱”和“鞋油盒”,那又有什么关系。这里是我们去实现美国梦的起跑线,我们还年轻,青春就是我们的本钱,我兜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洗碗,去旅馆打扫厕所,去工厂踩缝纫机,去补习英文。

  “我们的美国梦从这里开始。”,咪咪不由地念出了声,弄得小芋很不好意思,她一边把子渔的衣服装进行李箱一边打趣道:“咪咪,你是不是在笑话我一把年纪了,还文艺腔十足呀!”咪咪回应道:“文艺腔十足有什么不好啦!那叫青春常在,cool!!!”

  中秋的月亮总算精神抖擞地完全升了上来,小芋领着咪咪坐在后院的阳台上品尝新出炉的鲜肉月饼,望着当空的皓月,咪咪若有所思地说:“上海的月亮没有那么张扬,总是羞羞答答,朦朦胧胧的”。小芋极其内行地答道:“朦胧自有朦胧的魅力,明晰也有明晰的好处,其实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看它的眼睛不同罢了!”

  咪咪先是一楞,继而抚掌大笑着说:“小芋阿姨,今晚上你的文艺腔愈来愈浓了呢!”小芋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和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露出她那条隐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她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也有一个作家梦。可是美国需要一个簿记员,他们每月只给“簿记员,鞋油盒”发工资,何雪芋的小说只能写在梦里,给自己看。反复地阅读自己写的文字,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站在镜子前面没完没了地孤芳自赏似的,既做作又自恋,这不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项子渔博士的太太,全职簿记员“鞋油盒”应有的风范,现在的何雪芋每天一觉睡到天亮,心神气爽,从来不做梦。

  月光下的后花园,显然是一个笼着轻纱的梦,文人的灵魂是经不起如此这般地撩拨的。小芋站起身子给咪咪和自己的柠檬茶里都分别加了一勺蜂蜜,然后先啜了一口手里的茶,带着满脸的坏笑,一双变了形的丹凤眼恰似一对池塘里游弋着的蝌蚪在月光下闪着狡黠的光,她意味深长又漫不经心地问:“咪咪,你知道为什么赏月的时候要吃月饼吗?”咪咪茫然地摇摇头答不上来,小芋慢慢地度到藤椅边坐下,缓缓地盘起两条腿,轻轻地拉过一条毛巾毯子盖上,手里捧着滚热的柠檬茶,慵懒地窝在一只巨大的靠枕上,眯起眼睛,凝视着远方,幽幽地说:“道理很简单,饿着肚子看月亮,什么样的月亮都不会好看的”。咪咪心里顿时一片黯然,她思忖着这上一代的人怎么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呢?他们的思想就像甘蔗和甜芦僳那样大同小异,他们在方方面面都是算得很精刮的,难怪一个个地都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苦瓜脸。还美其名曰:“皱纹和白发是理性和智慧的象征!”难道不是无数次的挫败和失算的见证吗?当然那里面也饱含着无数的经验和世故。

  咪咪读的那些哲学书不都是板着面孔那样教育她的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面对人生谁又敢夸口说自己是驾轻就熟的内行呢?” 就算吃饱了美味的月饼,面对的却是一只怅然无趣的月亮,是不是算幸福呢?

  咪咪正踌躇着到底该不该把心底的那个秘密告诉小芋阿姨。门铃响了,小芋跳将起来,甩着溅到手上的柠檬茶,迈着急促的小碎步穿过客厅去开门。咪咪看到大门外如水的月光里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那位已经能够天天吃鱼的,夜归的学者,被人们叫了二十多年“柴油箱”的项子渔博士。月光下咪咪看不清他的脸,那么晚了想必也是疲惫不堪的吧?这月光下的世界,咪咪是越看越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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