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温哥华，许多人可能早已对徘徊在街头的流浪者和乞讨者习以为常，尤其是在温市中心和中心东区。但是，当自己平日正常生活和工作的社区中，忽然开始频繁出现一些过去未曾见过的陌生人，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推着堆满易拉罐的购物车，此情此景难免叫人疑惑和担忧。
流浪者住进普通社区
在Olympic Village附近生活工作的叶先生（化名），一两个月前发现周边街道里形似流浪者的人多了起来。在这片位于福溪南岸的社区里，虽然以前也有流浪汉，但为数不多。如今他却经常看见不同模样的陌生人出现在街道上。“看起来像是流浪汉，推着旧的购物车，堆着很多东西。”叶先生说，“还有些人的表情，一看就是吸毒的。”
经观察，叶先生发现，这些他所谓的“流浪汉”，经常三三两两出入在附近一栋新建的公寓楼下。而经《加西周末》记者调查后发现，这栋位于西2街215号的公寓楼（下文简称215号楼），正是一栋今年新建成的服务型住房（Supportive House），专为精神病患及无家可归者提供长期住房和服务，公寓有近一半的住房单位分配给了有精神疾病的人士。像这样的住房，在温哥华还有很多。
这些公寓楼是哪些机构出资出地修建的？在普通社区中出现精神疾病患者及流浪者聚居的公寓楼，给周边社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如何保证社区的安全和楼内租客的安全？是否能解决流浪者及精神病患者的生存问题？带着这些问题，《加西周末》记者走访了一系列相关机构的人士。
永久性公寓计划 解决流浪问题
修建公寓楼，需要两个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和资金。
Streettohome是一个成立于2008年的非盈利机构，与温哥华基金会、温哥华市政府、BC省政府、BC Housing等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其主旨是向社会、企业、财团等筹款，为解决流浪者的住房问题筹集资金，并联合企业、政府和社区组织，共同商讨可持续性的方案。在他们的官方网站上，记者看到了一长串已经完成和正在进行中的住房项目，其中包括了215号楼。
Streettohome的董事长Rob Turnbull告诉《加西周末》记者，2010年，基金会面向社会、个人、企业和慈善投资机构展开了筹款活动。他们所获得的捐款金额从几百元到几百万元不等，直到去年年底，已经完成了两千六百五十万元的筹款目标，其中约有两千四百七十万元已经投入了实际的工程项目中，共有计划中和已完成的住房单位1082间。其中，215号楼有147个住房单位。
“我们只是整个服务型住房计划的一部分。”Rob说，“盖公寓楼的土地属于温哥华市，BC Housing会提供资金，我们则提供我们筹到资金。”他告诉记者，修建永久性住房的方式，无论是对于纳税人、城市建设资金还是警员力量投入来说，都是相对省钱的方式。“因为这是永久性的住房，他们（流浪者）可以永久居住在这里，有安定的环境。”
仅仅提供住房尚不算可持续性的发展计划，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城市中的流浪者问题，最重要的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未来生活方向。Rob表示，服务型住房也能为住进来的租客们提供更多的服务，比如有些人会希望找一份工作来支撑自己未来的生活；或是有些人有精神疾病、吸毒问题，公寓的管理方都能帮他们找到相应的救助机构。
Rob告诉记者，在刚开始策划时，基金会也考虑过为庇护所（Shelter）捐款，但最终确立了建造公寓楼这一目标。他解释说，庇护所并不能够真正解决无家可归的问题，也无法提供完善的服务。“庇护所一般就是一个很大的厅堂，有许多并排摆放的床。无家可归者白天需要离开，晚上才能来住。如果生病了，他们也很难得到及时有效的救助。”除此之外，此类服务型住房与廉租屋的意义也不同。Rob告诉记者，廉租屋是提供给经济上有困难的群体的住房，一般来说租金最高不超过$375/月，而为无家可归者提供的住房，据他所知，不收租金。
除了提供住房给精神疾病患者、流浪者之外，Streettohome还有许多住房计划，专门针对HIV病毒携带者、瘾君子、青少年或原住民单亲妈妈及她们的孩子。除了215号楼之外，位于7街和Fir街交界的Sanford Apartment也有部分住房单位提供给精神疾病患者。
215号楼实探 希望与问题并存
有了房屋，下一步就是要把街头和庇护所里的流浪者带入住房。Rob告诉记者，成为流浪者的原因有很多，有些涉及精神疾病，有的人染上毒瘾，有些人因为失业或破产，一系列原因导致他们无法承担房贷房租，也无亲友帮助，最终流落街头。无论流浪街头的原因是什么，要让这些人重新回到房子里居住，其实并非易事。
“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流浪了十多年，要他们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教他们很多。”Rob说，“如何去购物、做饭、打扫房间，还要学礼貌，学会与邻里相处。”
Rob告诉记者，虽然他本人也曾踏访居住在温哥华各个角落的流浪者，但将流浪者引领到公寓楼来安居的工作，不属于Streettohome的范畴，而是由专业的社区服务人员负责。公寓的维护、管理，租客的日常联络、指导，也都由不同的机构负责。
上图：Streettohome的董事长Rob Turnbull
下图：Raincity Housing的公共关系经理Bill Briscall在215号楼外
为了进一步了解公寓楼内的情况，Rob向记者推荐了215号楼所属的服务管理机构Raincity Housing。从某种意义上来说，Raincity Housing扮演的是一个类似物业的角色，但提供的服务远超过一般物业公司，他们为包括临时庇护所、服务型住房、女性住房等在内的特殊住所提供物业服务，指导租客必要的生活技能，提供心理咨询等。 在Raincity Housing的公共关系经理Bill Briscall的带领下，记者走进了215号楼。大厅内非常整洁，一名身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拖地。一楼的一侧是管理公司的服务台，另一侧是厨房和公共餐厅，放置着整齐的桌椅。餐厅一侧原有一个出入口，但目前已经封锁，不能从外部进入，仅留服务台旁的唯一出入口，人员进入均需持有电子卡，或通过服务台的允许。
记者到访这天，厨房拉下了栅栏窗。Bill告诉记者，不同的公寓楼、管理公司会提供不同类型的服务，但由于资金、员工等各方面因素，大多数公寓不会提供一日三餐。215号楼每周提供两餐。无家可归者以及无收入的人群，只要向政府注册登记，每月就能获得一小笔补贴，用于日常开销，温哥华市也有大量的免费施粥点或廉价食品发放处。这些都是租客们的食物来源。
“当然，他们也可以自己做饭。”Bill说，“这里的房型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住房，带厨房和卫生间，我们会提供厨具、家具，教他们如何做饭。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十多年没有做饭，有些人从来都不会做饭。你得像教小朋友那样教他们。”Bill还告诉记者，为了防止床虱，桌椅、床架等家具都是金属的，因为木头更容易滋生细菌。
虽然没有对外开放，但当天厨房内在制作蜂蜜。工作人员Julia邀请记者品尝从离心机里流淌出来的新鲜蜂蜜，她告诉记者，蜂箱就设在公寓楼上平台的小花园里。另一位协助清理蜂板的是公寓一位名叫Jaeme的租客，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记者，自己在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曾参与负责学校的养蜂箱。为了保护公寓内租客的隐私，Bill在带记者进入公寓前，建议记者不要拍摄租客照片，但是Jaeme表示不介意被拍照，并主动带记者前去参观蜂箱和楼顶花园，展示他为花园所做的各种劳动成果。
“我是一个社会活动积极分子，还参加了Occupy Vancouver活动。”Jaeme告诉记者，“现在我也很喜欢帮忙做事，处处都要参与。有些租客因此看我不顺眼，对我不满意，但我不介意，我过我选择的生活。”
从离心机中流淌出来的新鲜蜂蜜。
215号楼的租客Jaeme向记者展示蜂板。
215号楼上的平台花园，租客和管理公司种植了各种果蔬。
Jaeme此言透露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讯息，与任何一个社区和公寓楼一样，这里也存在邻里之间的矛盾。要令147位曾经长期流浪街头、疏于正常人际交往礼仪的住户和睦、有序相处，谈何容易。 除了邻里之间可能存在的问题，不可否认的是，147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也给社区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在记者采访期间，正有工人在215号楼外的后巷安装监视摄像头。Bill告诉记者，租客搬入公寓后不久，周边普通公寓的居民就开始提出投诉，大部分与噪音有关。对此，Bill也略感无奈，他告诉记者，215号楼在对外开放之后，大量流浪者在短期内搬入，而他们一共只有26名员工，其中仅3人长期在楼内服务，人数有限，无法在短期内妥善照顾到所有的租客。
“要知道，他们都是在街上生活了很久，不了解正常的邻里关系的人。”Bill反复强调这点，“我们的员工现在还在指导租客们，并且逐一与他们沟通、交谈，了解他们的详细背景。”他同时也告诉记者，目前Raincity Housing、温哥华警察局的相关部门以及周边的社区代表已经成立了顾问团，定期开会，商讨存在和可能发生的问题，交流意见。这一顾问团的模式也将推广到未来的服务型公寓楼中，力求提前发现问题。
指导特殊租客熟悉邻里生活，任重而道远。但是Bill对此很乐观，他告诉记者，每栋公寓都会对租客做定期评估，观察他们的进步情况。他相信，从长远角度来看，这一工程对于整个城市、社区和流浪者都是利大于弊的。
安全问题 不容忽视
为了进一步了解Bill在采访中所提到的噪音问题和对社区的影响，记者联系了温哥华警察局流浪者外联部的警官Jodyne Keller。对于记者疑问，Jodyne直言不讳地表示：“我个人收到过周边居民投诉，温哥华警察局收到过，市政府也收到过投诉，影响的确存在。”
Jodyne告诉记者，早在215号楼开工和建成前，警方就知道了这一特殊公寓的存在，与管理公司做过交流，并确保所有的巡逻员都知道如何处理可能发生的事件。但她同时也告诉记者，警方从一开始就对这栋公寓对外开放后的情况感到担忧。
“我们（警方）最初就和Raincity讨论过，要让租客慢慢入住，但是整栋楼在大约3－4周的时间里就满了，这个过程太快，难以控制。”Jodyne说，“租客们来不及适应，员工人手不够，发生问题很难立刻解决，一度出现了混乱（Chaos）。”
215号楼在今年的5月开始正式接纳租客，5月底至6月初期间，公寓基本住满，而这时，警方也开始在周边发现了毒品交易活动，并有毒贩出入公寓。周边居民开始向警方投诉称发现了吸毒和贩毒活动，在后巷及公寓周边发现用以注射毒品的针头。噪音及公共设施的破坏更甚，露天停靠的车辆也曾被打碎玻璃。而公寓楼内部也不安宁，出现了偷窃事件。警方所接到的有关该公寓楼的投诉电话，数量剧增。
对于这一切变化，Jodyne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她告诉记者，警方对这一地区投入了比以往更多的警力，目前基本上每天会接到1－2个投诉电话。“只要有投诉，我们立刻会去。没有人投诉的时候，警方也常常出现在那里，我们相信警方的存在能为居民提供安全感，也有助于防范一些本来可能会发生的案件。”
为了遏制毒品交易、偷窃等活动，Raincity Housing已经加紧了对人员进出的管理。Jodyne告诉记者，公寓原先的多个出口都已改为消防紧急通道，唯一的出入口在管理处的前台外面，所有访客都需出示ID才能入内，这在过去并不是必需。
对于公寓楼所发生的情况，Jodyne表示可以理解；对于Raincity Housing和BC Housing等机构投入的服务和资金，她做出了肯定；而对于周边社区居民的理解和配合，她也表示了感谢。她告诉记者，所有人都在努力，令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许多租客也已经在生活方式上做出了改变。
“比如噪音问题，我知道有一个租客，常常站在自己的阳台上吼叫。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礼貌的，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我又没有伤害到别人。’他甚至常常意识不到自己在吼叫。”她说，“但经过开导，他已经理解并克服了这一习惯，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在温哥华的街头，偶尔还会遇到精神状态异常的流浪汉。Jodyne告诉记者：“如果他们对你打招唿，你只要笑着回一句hi。如果他们对你说太多话，让你觉得不自在，也可以说‘I hope you have a good day’（希望你一天过的好），然后走开。精神病患者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很敏感，他们也有人的感情，如果你正常笑着打个招唿，然后走开，他们并不会对你做什么。”
但Jodyne也提醒民众，如果有精神病患者在自己的办公楼或住宅外徘徊，令人不安，就应及时报警，让警方来处理。而如果发现毒品交易活动，更要尽快通知警方。
除了215号楼之外，温哥华还有多栋类似公寓。Jodyne告诉记者，离215号楼最近的一栋就是Main街和西1街的路口上的First Place。这栋公寓也存在着太多租客同时入住的问题，但收到的投诉较少。原因之一是周边基本是商户，所以对居住影响不大。另一原因是公寓没有开放式阳台，所以噪音影响较小。此外，在7街和Fir街上的Sanford Apartment也属于服务型公寓，但是容量较小，且不少租客是从其他庇护所搬迁而来，已有了一定的社交常识，因此投诉数量不是很多。此外，这些公寓都分属不同的管理公司，因此提供的服务类型也不尽相同。
“我们无法改变租客的数量，但我们可以改善服务类型，这是管理公司和警方可以共同做到的，我们希望这些公寓成功。”Jodyne说，“未来温哥华还将有大约7－8栋公寓建起来，下一栋可能靠近Broadway和Fraser街，我们希望居民们相信，警方已经做好了准备。”
无家可归者是几乎每个城市都存在的问题。忽视、掩盖和驱赶只会加剧问题和对立。Streettohome的Rob告诉记者，在综合了全球多个大城市的治理经验后，他们相信永久性的公寓楼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方式。因为只有帮助流浪者获得稳定的住宿和医疗条件，才能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并帮助有工作能力的人找到工作。
这整个过程牵涉到许多的部门和机构，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功不可没。而Jodyne相信，社区居民在其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接受本报采访时，她唿吁社区发出自己的声音，遇到问题尽早与相关公寓的前台管理处或警方联系。除此之外，她也鼓励社区直接向市政府提出意见和建议。毕竟，普通居民是真正与这些“特殊”租客们生活在同一社区的人，也只有社区能真正推动城市迈出更好的每一步。